身心律

那一年的冬天，接近聖誕節的時間，我想像候鳥一樣南飛，尋找溫暖的陽光。時序走到的最後一個季節，身心已經累積太多疲倦。於是讓滑鼠在電子世界地圖上亂爬，游標的尖端落在西班牙—陽光、佛朗明哥與橄欖樹—這是再好不過的去處，誰也不會懷疑。背上背包，飛行十多個小時之後，看似遙遠的國度，在步出馬德里機場大門那剎那真實地在眼前展開。 

這是一趟半個月的旅行，然而對於認識西班牙，只能說是序幕。從北邊的藝術之都巴塞隆納開始移動，搭乘火車、巴士往南，走過中古世紀古城托雷多、格瑞那達，以及有著西方最大清真寺的科多華。只要到過西班牙的人都明白，在擁有古老歷史的歐洲大陸，遊人將不時地穿越時空，在美術館、城堡與小鎮古道上，遇見畢卡索、高第、米羅、阿拉伯人、摩爾人與佛朗明哥舞。 

繞了大半圈的西班牙，搭乘高速火車AVE返回馬德里時，在距離馬德里南方約一百公里處有一座名為康蘇埃格拉（Consuegra）小鎮，我決定在這座看起來有些寂寥的小鎮佇足，因為聽說著名的騎士唐吉柯德曾在這裡遇上風車巨人。 

《唐‧吉柯德》（Don Quixote）是西班牙文學家塞萬提斯(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) （1547-1616）的代表作。小說全名為《奇情異想的紳士唐吉柯德‧德‧拉‧曼卻》，描寫一個瘦弱的沒落貴族因迷戀古代騎士小說，於是用破甲駑馬裝扮自己，把牧豬女視為貴婦，帶領矮胖的農民侍從桑丘周遊全國，意圖創建鋤強濟弱的騎士功名。 

塞萬提斯藉由唐吉柯德的狂想與傻氣，諷刺16世紀末到17世紀初逐漸沒落的西班牙王國的種種矛盾，譴責貴族階級的荒淫腐化，並為受苦的平民百姓發聲。而唐吉柯德最著名的一段故事，就是大戰風車巨人。被施以幻術的唐吉柯德將山丘上的風車看成是巨人布里阿雷歐，鼓起勇氣挾槍上馬衝向風車，卻被風車巨大輪翼彈得人仰馬翻、功敗垂成，他的騎士生涯也因此劃下了句點。小說中並未明確地說出風車巨人所在的小鎮鎮名，但一般推測就是位於拉曼查（La Mancha）山丘上，而康蘇埃格拉鎮便是傳說中的風車鎮之一。由於唐吉柯德的名聲遠播世界各地，有許多遊人甚至特別根據書中的故事規劃唐吉柯德觀光路線，而風車鎮也成為其中最負盛名的景點。 

聳立在黃土山丘上一座座的白色風車依著山脊順勢排開，後方還有一座頹圮的城堡孤立於至高處，建築物隨著歲月的流逝顯得斑駁滄桑，但是在靜謐的藍天之下，仍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勢。據說風車轉動時就像巨大的怪鳥旋轉著翅膀，還會發出吵雜的聲響，很少人不被震攝住。想像如此壯闊的景觀，似乎唐吉訶德的幻想還真得其來有自。從風車所在的山丘上可以俯瞰一大片遼闊的平原，這片平原散佈著橄欖樹、葡萄園與純樸的村落，陽光照射著這片大地，一切彷若仍是四百年前塞萬提斯寫作時的樣貌。 

唐吉柯德雖然傻氣，但在西班牙人心裡卻勇氣可嘉。而我不但沒和唐吉柯德一樣擁有「不畏強權、維護正義」的雄心，有膽輪槍挑戰風車，更在觸摸著風車歷經歲月洗禮、粗糙的白色外牆時，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軟弱。在現實生活中，在工作裡、在人際關係上，也許有些時刻也曾憑一股幹勁捍衛著自己的信念，但卻容易因為各種影響而妥協。我想起與癌症病魔搏鬥的母親，雖處在醫生也束手無策的末期，母親卻像唐吉柯德般，以堅強的意志力為槍，以對孩子的愛與責任為盾，誓言挑戰病魔，經歷多次難耐的化療與手術，也不願輕言放棄。 

風車透過外牆溫柔地告訴我，即便是一個真正巨人，也無法在這站立四百年，而唐吉柯德堅強與執著的傻勁卻能一直傳頌在這片天地之間。風車與唐吉柯德從來也不是敵人，反而像是盟友，超越百年的時空，他們一起向各地旅人述說著這樣的故事。如今雖然風車不再轉動，山丘上也不再有騎士的身影，但帶著唐吉柯德的勇氣，相信在下一個春天來臨時，將能信心滿滿地迎向挑戰。